當金錢可以取代天資和勤奮的時候,中下層家庭的孩子就失去機會了,哪怕競爭的規(guī)則仍然是公平的。
我在美國讀MBA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商學院的中國大陸同學,全是如我這樣普通家庭出來的孩子。父母是老師,工農,來自的城市有大有小。而我們那些來自其他國家的同學中,特別是其他亞洲國家和拉丁美洲國家的同學,頗多來自富貴,甚至顯赫的政要商界的家庭。起初我還有點欣慰,覺得這似乎證明了,在中國大陸,普通家庭的孩子尚有努力的窗口。轉念想到,也許是在中國成功,并不特別需要MBA這樣的知識和學歷,是以天朝的種種“二代”們并不特別屑于負笈去讀商學院。
本科則是不同的一個情況了。十年前我見到美國各大名校中國的本科學生,還多是來自普通家庭,依靠自己的能力,拿著學校 financial aid來讀書的。其他國家的國際學生倒是常見某某國的王子公主,總理的千金啥的。十年后的今天,來自中國的學生終于也越來越高端,比比皆是自費讀著美國私立名校,中國精英階層的子女。
這種現(xiàn)象可能僅僅反映了中國經濟的發(fā)展,有越來越多的家庭能夠支付起美國私立高校的學費。但是這現(xiàn)象還是令我不安。我自問一個簡單的問題:
如果10年前的我,在申請美國大學的時候,面對的是現(xiàn)在這樣的競爭,我能被錄取么?
我擔任Swarthmore College 在中國的面試官已經好幾年了。每年看到的申請人簡歷都越來越牛:模擬聯(lián)合國,出國交換生,各種課外活動。有一次我和另一位同樣擔任面試官的校友聊天,他說到,“中國申請的這些孩子們的簡歷越來越像美國孩子了。”
這些美國式的簡歷,國際化的經歷后面,是一個個家庭的強大財力。小的開銷比如一次次飛去香港考SAT。大的如去美國的高中做交換生。而這種機會也多在那些重點高中才有。而這些高中的贊助費,在中考成績夠了的情況下,據說也要以十數萬計了。中考成績僅僅是爭取了一個“贊助”學校的機會。
我不是抱怨社會的不公,或者至少不是抱怨美國高校的遴選機制不公。實際上,這些精英家庭的孩子,至少在這些可以考核的硬指標上,的的確確是更加出色的申請者。他們流利的英語,國際化的視野,精心準備的申請材料(甚至重金借助外力準備),這是讓中下層家庭孩子們無法競爭的。
我當年申請的時候,是節(jié)衣縮食,從高中學校發(fā)的生活費中省下錢來,買了一份托福參考書和SAT參考書。等到申請學校的時候,是向姐姐借錢支付幾十美金的申請費。我不知道我在今天這樣的環(huán)境下,能否申請到Swarthmore這樣的學校。
每一種形式的競爭,當發(fā)展到金錢可以全部或者相當部分的取代天資和勤奮的時候,中下層家庭的孩子就失去機會了,哪怕這競爭的規(guī)則仍然是公平的。
在國內苦讀3年,可能不如去美國做一個學期的交換生對英語提升的效果。來自富有社會資源的孩子,能夠輕易找到令普通家庭孩子艷羨的實習。
家庭的財力,資源,當然不可能完全替代孩子個人的努力,但是這些孩子中相當多其實并不是很多人所想的“X二代”的紈绔子弟。他們也勤奮努力。如果他們哪怕僅僅是中上之資,加上中上的努力,再配以先天來自家庭的優(yōu)勢,其結果可能是橫掃了絕大多數背景平凡的申請者。
十幾年前,我作為一個背景平凡的申請者,甚至我的成績并不是出類拔萃(當年SAT verbal 滿分800,我考了600),何以得以被錄???何以今天這就不成立?什么改變了?
改變的是:去美國讀本科,從一個邊緣、小眾的行為,變成一個中國主流社會的追求。當這個變化發(fā)生,就出現(xiàn)了各種幫助那些能夠支付得起的家庭,把他們的財富和資源變成子女申請名校資本的服務,比如SAT復習班,留學中介,交換生項目,模擬聯(lián)合國,甚至出錢讓孩子出書,等等。
十幾年前,去美國讀書可能還更多考察一位申請人有沒有這個想象力,有沒有執(zhí)著去搜集信息。在社會主流還奔著北大清華去的時候,去美國讀本科本就吸引著那些有些邊緣化的中國高中生?,F(xiàn)在已經不是這樣。現(xiàn)成的信息和各種能夠讓你的孩子在美國大學招生官眼中更具吸引力的課程和活動,只要你能夠支付得起(或者能夠支付得起提供這些課程/活動的高中)。
這樣的現(xiàn)象不僅僅是發(fā)生在中國去往美國高校的學生群體。也同樣發(fā)生在美國本國學生中,(據說)也同樣發(fā)生在中國的名校中。中美名校中的學生,越來越多是來自中上層階級的孩子。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機會。去美國讀書是否僅僅成為家庭經濟實力比拼?十幾年前的我放到今天來,是否還有機會?
有些孩子從家庭繼承了 cultural capital 優(yōu)勢。他們看這個世界是不同的,他們知道存在著不同的游戲和規(guī)則。
這次我在學校里和那些在Swarthmore讀書的中外本科生聊天,了解他們對暑假實習的想法。聽到了三種路子:
有個孩子想要努力進入最牛咨詢公司(麥肯錫、BCG之類)
有個孩子想要進入一家美國知名公司在中國的辦事處
有個孩子想要組建個小團隊去申請硅谷的YC孵化期項目
雖然他們都是在安排自己的暑假,但是他們其實是在玩著不同的游戲(playing different games). 第一個孩子是典型的勤奮型的。他通過努力、考試,進入了Swarthmore。他在繼續(xù)通過這個方法,用自己的硬實力,不斷的進入最好的公司,收到提拔,然后以后可能再進入好的商學院,這樣一步步走下去。
第二個孩子的想法就有所不同。TA覺得在美國進入一家牛X企業(yè)做實習,要面對諸多牛校的競爭。但是TA憑借自己的漢語的優(yōu)勢,可以在中國找機會。那些美國公司在中國的辦事處往往沒幾個人,也沒有官方的實習信息和應聘流程,所以反而可以通過校友朋友家人的圈子,介紹一下,進去實習個暑假并不是難事。但是這個公司的 brand name 是能夠在中美通用的。
第三個孩子則是沒有在已有公司上動腦筋,走上創(chuàng)業(yè)這條道路了。
這三個孩子都很聰明刻苦。這三條道路也都是很好的選擇,但他們之間是有不同的規(guī)則和玩法,并且要求不同的能力的。理想的狀況是,不管一個孩子的天資與家境,他能夠了解這些不同選擇的存在,并且做出自己的選擇。
十年前我讀書的時候,上了一門歷史系的 seminar, 教授是 Tim Burke. 這次在學校又見到了他。Burke是Swarthmore Institute for the Liberal Arts 活躍成員,對博雅教育自有一套理解。(感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他的博客 Easily Distracted ).
和Burke的討論中,提到了 cultural capital (文化資本)的概念:父母都是教授,孩子很多也選擇學術;父母經商創(chuàng)業(yè),孩子也往往很有商業(yè)頭腦。下一代在成長中耳濡目染,自然的汲取了周圍環(huán)境中的這類信息。對于這些“子承父業(yè)”的孩子,其實他們不需要什么特別的幫助。他們自己就會找資源,拉人脈,按照這個行業(yè)的游戲規(guī)則玩起來。
需要幫助的是那些想要"跨行業(yè)“發(fā)展的孩子。比如來自書香門第,但是想要從商從政的孩子們。對于他們,不同行業(yè)的游戲規(guī)則就像一門外語一樣,陌生、需要時日來掌握。請注意,我們甚至不再是說社會階層之間的差異(教授、律師、商人、政客之間無從說起孰高孰低),而是不同圈子之間的隔離。當然來自社會底層的孩子會更加不利,因為他們連一個默認的 cultural capital 都沒有。
這一點在我在和Swarthmore的同學們聊天的時候明顯感覺到。Swarthmore是個非常棒的地方,學術氣氛濃厚,但是它有一點不強,那就是并不是一個對商業(yè)很感興趣的校園。從同學到教授,都沉浸在象牙塔中。相比另一個我熟悉的學校Stanford, Swarthmore同學對創(chuàng)業(yè)的興趣認識都要初級一些。
學校風格不同當然很正常。Stanford身處硅谷,有著燦爛的創(chuàng)業(yè)傳統(tǒng),在這個環(huán)境中,同學們對創(chuàng)業(yè)更加了解,并且更有興趣,當然很正常。我也不覺得Swarthmore一定要改變自己一貫的學術風氣。但是我支持除了學術這條路外,同學們有必要了解還有其他 games 可以 play 的。特別是對于那些對商業(yè)感興趣,但沒有相應的 cultural capital,沒有頭緒的同學,給予一定幫助和引導。
當然,對于那些真正想要改變自己 cultural capital 的孩子,通過自己的學習也不是不可能。甚至可以說峰哥就是這么一個例子:父母都是教書搞個科研,自己進了一個nerdy的學校(我讀書的時候,學校更加不 business-friendly),畢業(yè)時候一心想要讀Ph.D., 但最后轉型去讀了MBA。但是這就好像把孩子們扔到河里讓他們自己學游泳一樣。當然有人能夠學會,但是淹死的也少不了。
Burke對此是這么理解的:如果什么都讓學生們自己去發(fā)掘,那么學校和教授的存在是為了什么,如果不是為了給他們以引導的話?
Burke是一個頗為不那么傳統(tǒng)的教授(據說他打WoW也是一位高手)。他對liberal arts的理解有非常實用的一面,并且跟我本文所說的主題非常貼切。Burke認為,博雅教育的意義就在于能夠讓學生掌握迅速學習這些不同 games 的能力。
Game這個詞用在這里,并不是貶義,也不是說一定意味著投機取巧。而是說參與不同的game要明白它的玩法。就好象下象棋不能用圍棋的方法,打籃球不能用踢足球的規(guī)則。學術圈子本身就是一個 game. 論文的寫作需要按照某種特定的范式、邏輯、口吻。一直淫浸在西方學術環(huán)境下的話,自然而然的就掌握了這套方法。但如果是來自他國,沒有相應的學術訓練,往往要經歷一個適應的過程,否則論文就得不到好的評價。
申請美國大學也是一個 game. 我看過太多優(yōu)秀的中國申請者,采用中國的溝通方式撰寫他們的申請文書。他們腦海中,哪怕是不察覺的,假想是一位類似中國學校領導的什么人在太平洋彼岸閱讀。結果寫出來的東西完全沒有在美國人眼中突出他們的優(yōu)秀。他們當然不是故意這么做,而是缺乏對美國高校文化的了解。這也是為什么如果能夠有機會去美國交換個一年,申請中就會占了很大便宜。
來自家境好(包括財力,也包括父母的視野,社交圈子)的子女比起家境清貧孩子的諸多優(yōu)勢。這些優(yōu)勢,除了那些顯而易見的物質條件外(出國旅行、參加各種培訓班),可能更讓來自社會底層孩子艷羨的,是cultural capital. 有 cultural capital優(yōu)勢的孩子們看這個世界是不同的,他們知道存在著不同的游戲和規(guī)則。
很多網友在留言中提到了Gladwell “Outlier”書中寫道的,中產階級對孩子的教育方式,相比社會底層家庭,有很多優(yōu)勢。比如中產階級家庭會鼓勵孩子自立的與權威交流,提出自己的意見和想法。他們知道如何和權威 play 這個 game. 而底層家庭來的孩子,對權威不是帶有攻擊性就是畏懼,結果置自身發(fā)展于不利。而我以前的一篇文章《無產階級的思想包袱》 則說到,甚至中產階級的孩子到了社會頂尖的階層,也會有局限。
此外,哪怕是幸運的帶著 cultural capital 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們,他們也被自己那套 cultural capital 所局限。如果他們想要玩一套不同的游戲,仍然需要從新學習。
本文轉載自豆瓣@brofeng,作者何峰,簡單心理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微博@bymbrofeng,原標題《普通人的機會》。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