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時代為什么更需要文科專業(yè)
長久以來,“學文科到底有用沒用”和“吃咸粽還是甜粽”“冬天北方冷還是南方冷”一樣是全民爭論話題。但凡涉及這類話題,社交網絡上都少不了一番論戰(zhàn)。
如果說后兩個話題還有勢均力敵的辯論余地,那么文理之爭中,文科可謂長期處于下風。一個最簡單粗暴的論據就是:文科生找不到工作賺不了大錢?!板X途黯淡”之余,更令中國文科生扎心的是文科專業(yè)的長期邊緣化。界面文化曾報道過,1952年高校院系調整全面展開,在學科上大大增強工科,削弱文科,由此奠定了中國高等教育“重理輕文”的格局,導致了當下中國“文科”落后、畸形的發(fā)展狀況和公眾對文科的重重誤解。據報道,在大學中,文科專業(yè)的研究經費常常不及理工科的零頭,進一步打壓了文史哲研究者的研究積極性。一個簡單的事實說明了文科在中國長期被忽視的狀況:中國設有國家自然科學獎,但文科的國家級獎項近乎為零。
“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觀念幾十年來屹立不倒,號召著越來越多的中國學生前赴后繼地投身STEM(科學、技術、工程、數學)專業(yè)。在技術變革、知識迭代步伐越來越快的當下,理工科似乎才是能夠產生實際經濟效益和物質成果的領域。
所以文科真的沒用嗎?事實并非如此。在急速進化的高科技未來,是那些“人之所以為人”的素質——智性上的好奇心、創(chuàng)造力、同理心、批判性思維和寫作能力——讓我們保持競爭優(yōu)勢,而這些素質,很多正是文科著力培養(yǎng)的內容。
更重要的是,人工智能的飛速迭代進化極有可能顛覆人類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基石,為人類的生存帶來巨大挑戰(zhàn)。這些問題不是實驗室里的科學家或電腦前的程序員可以獨自解決的,他們需要與人文社科專業(yè)人士攜手并進,共同找到答案。
當人類面對“弗蘭肯斯坦”式的道德困境
《彭博商業(yè)周刊》把2015年定為人工智能發(fā)展的元年,因為在那一年,計算智能、感知智能、認知智能發(fā)展有了明顯的提升。在人工智能領域,中國不僅沒有缺席,而且正在積極引領變革。
在“未來已來”的狂歡氣氛中,《時代周刊》刊發(fā)的一篇文章認為,呆板的工科思維只會帶來短視的創(chuàng)造,因此所有重視社會道德的科技公司都應該聘用一些具有人類學、心理學和哲學背景的人才。
當下企業(yè)面臨的道德困境很多。被很多人忽視的一個事實是,新技術、新產品的出現不僅在改變人們的生活,也在私人生活和社會生活中創(chuàng)造許多前所未有的問題。隨著技術革新的速度越來越快,我們將發(fā)現科技進步不僅只是理所當然地賦予人類更多的自由,甚至也是對人類存在本身的質疑和對人類文明與社會基礎的挑戰(zhàn)。
理解人性是應對未來挑戰(zhàn)的關鍵
當我們還在為“人工智能搶奪工作機會”感到憂慮的時候,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直接在《未來簡史》中預言了一個近乎絕望的場景:“隨著人工智能、機器人逐步取代人類的職業(yè),未來99%的人類將變成無用之人,許多人都將會失去經濟價值。更可怕的是,一旦低級智人喪失了軍事和經濟價值,精英階層與政府可能會喪失投資教育、健康和福利的動力,最終導致他們被整個系統拋棄。這將是無與倫比的噩耗?!?/p>
倫敦帝國理工學院認知機器人學系教授默里·沙納漢同樣在《技術奇點》中警示我們:在人工智能顛覆經濟與社會前,我們應該更加慎重地思考這一切到底意味著什么。若是我們創(chuàng)造出一種人類水平的人工智能,且被看作具有意識,并因此應當獲得權利和承擔責任,那是否意味著亙古至今的人類中心主義不復存在?人工智能的行為是否會脫離人類的指導,只尋求回報函數最大化?所有權、公民權、民主和責任這樣的根本概念是否會被顛覆?
倫敦帝國理工學院認知機器人學系教授默里·沙納漢(Murray Shanahan)
這些問題不是實驗室里的科學家或電腦前的程序員可以獨自解決的。它們要求我們重新思考構成人類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基石,找到傳承和創(chuàng)新的最佳平衡點,這些也正是人文社科專業(yè)人士能夠通過他們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深刻洞察以及與科技創(chuàng)新人士的交流合作解答的問題。從物聯網、人工智能到區(qū)塊鏈、比特幣,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已經被高科技如此緊密地包圍,以至于大多數人已無法理解這些正在進行時的新事物了,然而那些創(chuàng)造了這些新技術的人不一定是如何應用這些發(fā)明的最佳決策者。
“漫天奇光異彩,猶如圣靈逞威,祗有千只太陽,始能與它爭輝?,F在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p>
70多年前,有著人類“原子彈之父”之稱的美國猶太人物理學家羅伯特·奧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在目睹了人類史上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時不禁念起了他曾自學過的《摩訶婆羅多》中的《薄伽梵歌》。在那一刻他明白過來,自己所致力于創(chuàng)造的這項新武器將演變?yōu)槿祟惖木裎C,這不僅僅只是因為原子彈有使得人類滅絕的可怕威力。指引奧本海默認清這一后果,并促使他發(fā)出警告不應將這種武器完全置于科學家和軍人之手及試制氫彈的,不僅是他淵博的物理學知識,還有這首印度教的梵文史詩。
文科的核心競爭力在于其批判性思維
我們可以看到,在理工科背景人士扎堆的科技領域,正在出現越來越多文科生的身影,即使他們在大學里學的可能是存在主義、南明史、性別文學或《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與代碼和算法構成的世界貌似格格不入。
越來越多的公司開始意識到文科思維對公司發(fā)展的重要性。美國云計算團隊合作工具服務商Slack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這家成立于2013年的公司于2017年獲得2.5億美元的新一輪融資,估值上升至51億美元。它的聯合創(chuàng)始人兼首席執(zhí)行官Stewart Butterfield的教育背景或許會讓很多人驚訝:他在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University of Victoria)獲得了哲學本科學位,在劍橋大學獲得了哲學和科學史碩士學位。
在接受Forbes的采訪時,Butterfield說哲學教會了他兩件事:
“我學會了如何清楚明了地寫作,我還學會了如何緊盯著一個論點,這在開會時非常有用。在學習科學史的過程中,我了解了人們是如何對某些謬誤的事情深信不疑……直到他們發(fā)現那不是事實?!?/p>
文科的擁躉常常稱文科的核心競爭力在于其對批判性思維(critical thinking)的培養(yǎng)。在分析了美國大型企業(yè)發(fā)布的數千份年薪10萬美元以上的優(yōu)質職位招聘廣告后,《你能做任何工作:“無用的”人文教育的驚人力量》(You Can Do Anything: The Surprising Power of a “Useless” Liberal Arts Education)作者George Anders發(fā)現雇主也非常重視批判性思維,而他們眼中的“批判性思維”實際上包含五個方面:探索未知領域的強烈意愿、獲得有力洞見的分析能力、高效決策能力、理解他人的能力以及有影響力的溝通能力。
優(yōu)秀的文科生會發(fā)現他們對這些雇主孜孜以求的能力并不陌生:撰寫課程論文所需的核心技能就是根據一個主題完成指定的閱讀材料,尋找新素材,從紛繁蕪雜的信息中提煉出觀點,形成洞察——放在商業(yè)環(huán)境中,你或許要做的是一項新產品的用戶調研,根據過往商品的市場反饋判斷新產品的前景;衡量不同觀點,在避免偏見的基礎上形成自己的立場亦是文科生熟悉的思維方式——這就是商業(yè)決策能力;閱讀文學作品,理解人性善惡和人物動機,學習社會學,分析人與社會的互動是如何塑造人類行為的——在管理團隊時你正需要理解團隊成員和他們的潛在利益沖突點;寫作與演講是文科生幾乎每日都在操練的技能——這樣的溝通能力,在團隊協作、匯報工作、會見客戶時也至關重要。
在對未知的探索中構建新的意義
在美國文化評論家Leon Wieseltier看來,文科面臨的困局很大程度上是由當下這種科技至上的文化氛圍造成的——我們過于重視速度和結論性答案,輕視了自由思考和提出復雜問題的重要性?!肮雀鑾淼募磿r滿足把知識降低成信息狀態(tài),但信息本身其實是非常低等的。知識需要的是探究精神、研究方法,以及最重要的,時間。”
從宏觀層面來說,文科的重要性在于“自由思考和提出復雜問題”無論在過去還是現在都是我們迎接種種社會挑戰(zhàn)的前提。
無論是赫拉利這樣的歷史學家還是科技行業(yè)領袖,現在還沒有人能夠準確預測未來技術是將幫助人類還是毀滅人類。我們或許可以計算出有多少工作崗位會被自動化,卻對未來將出現哪些新的工作機會無甚頭緒。在技術革新造成結構性失業(yè)、引發(fā)社會動蕩,甚至動搖人類認知的根基時,我們應該怎么辦?
未來的挑戰(zhàn)甚至不僅僅如此。1949年,埃莉諾·羅斯福(第32任美國總統富蘭克林·D·羅斯福的妻子)受邀前往美國最負盛名的私立女子文理學院史密斯學院發(fā)表講話。在講話中,她準確地預言了直至今日我們仍在面對的問題:
“我們是否準備好生活在一個越來越小的世界,與來自不同國家、有著不同風俗習慣和宗教信仰、遵循不同的法律體系、說著不同的語言的人摩肩接踵地生活在一起?”
在經濟發(fā)展不確定性增加、民粹主義和地方保護主義勢力抬頭、輿論和觀點日益兩極化的此時此刻,我們或許更加需要文科,因為人文知識能夠為我們提供一個探索和理解人類經驗的理想基礎。
學習不同的哲學派別也許能幫助你更全面地思考道德問題;學習另一種語言也許能讓你開始欣賞不同文化間的相似之處;聽一堂歷史課也許能幫助你更好地理解過去,展望未來;讀一本外國小說也許能讓你學會從他人的角度思考……通過學習文科,我們更好地理解自己和他人,更容易理解領會復雜的道德爭議和人性幽暗之處,亦能夠為解決復雜問題做好更充足的準備。
很大程度上來說,文科生一直以來接受的教育就是要習慣沒有確切答案、探索未知領域,并在模棱兩可中構建自己的意義,所有針對文科的質疑,不過是人生的未卜航行中激起的浪花。但在當今世界,誰知道其他人就無需面對這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