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選答案最近交叉在讀的書有兩本,《哈耶克文選》和《狄德羅的 <百科全書>》,出版時間相差約兩百年,帶給我的影響卻沒有分別,兩者是不分伯仲的。前者說,人類的生活是建立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的,要多重視狄德羅們;后者說,一定要從過去的偏見和迷信中解放出來,多多聽取哈耶克們的見解;前者說,理性不可靠,也有它無計可施的時候,要謹慎再謹慎;后者說,理性是一個有力的工具,卻不是全能的,理性在宗教中就無處立足。拋開各自的時代加諸其上的特殊性,究其實質,都是在從事同一項工作,即啟蒙。所有有價值的觀念思想的宗旨只指向一個方向,就是把人們從自己造成的蒙昧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蒙昧是沒有能力運用自己的頭腦的一種狀態(tài),這是康德在1784年給“啟蒙”所下的定義,是過去時、現(xiàn)在時,也是將來時。 《哈耶克文選》和《狄德羅的<百科全書>》都是再版的書,屬于卡爾維諾所定義的“一讀再讀”的“經(jīng)典”的范疇,不存在此情彼重的問題,但因文字敘述天然的線性規(guī)則,只好按思想產(chǎn)生的次序,重點跟大家說說梁從誡先生的譯作《狄德羅的<百科全書>》,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藏拙的伎倆。閱讀時大可以腳踩兩只船,寫書評時這樣就極易穿幫、翻船、露出老底,貽笑大方,不能不小心。多數(shù)情況下,人們對于生產(chǎn)或催產(chǎn)書籍的人的興趣要濃過對書籍本身,假如作者或譯者的身世富有傳奇色彩,這種傾向會更明顯,我也一樣,拿到一本書,先要搞清楚人家的祖籍家譜,因此先從梁從誡先生談起。作為梁思成和林徽因的長子,自打降生以來他就不由分說被置身在人們興趣點的中央,被形形色色關于父輩的流言所裹挾,這樣的好處是天生就備受矚目,壞處是不論其學術成就如何,如何為環(huán)境保護事業(yè)勞碌奔波,都會被父母的遺風蓋過,被他們龐大的身影遮掩,把自己從身世的樊籠里解放出來,興許是梁從誡先生譯介《狄德羅的< 百科全書>》的一個原因。 在思想上,其祖父梁任公的作用更為要緊,盡管中國的啟蒙運動在歷史上沒有得到應有的榮譽,但梁啟超啟蒙思想家的身份是沒有異議的,他的11萬字的著述《新民說》產(chǎn)生的振蕩波及魯迅等一代啟蒙思想家,意義深遠?!狈踩怂詾槿苏哂卸笠阂辉簧?,二曰權利。二者缺一,時乃非人?!保喝喂膯⒚伤枷肟梢娨话?。結合這個來考慮,梁從誡先生選譯18世紀西方啟蒙運動的典籍不是突發(fā)事件,并非興之所至,偶爾為之。歷數(shù)梁任公的思想源頭,除了嚴復和近代日本的啟蒙思想,還有法國的啟蒙運動思潮??梢娝麄冏鎸O二人不止血緣,思想上也是同出一脈。梁從誡先生若干年前在美國一所大學圖書館邂逅斯蒂芬.堅吉爾的《百科全書》英文選譯本那一刻的心尖顫動實在不亞于打聽到故土所在的游子,其翻譯的過程可視作是一次思想上的返祖探鄉(xiāng),我愿意把他的努力當作是對祖輩未竟工作的延續(xù)和精進。在新儒家和西方顯學百舸爭流的現(xiàn)代,啟蒙思想在中國依然具備成長開花所需要的土壤和氣候等條件,并非絕唱,而是火種的傳承。關于翻譯《狄德羅的 <百科全書>》的來龍去脈,梁先生在1991年的中譯本譯序中已經(jīng)交待的很清楚,不再贅言,但有句話值得一提,“無論什么時代,既有蒙昧在,啟蒙也就必然發(fā)生,這是不可阻擋的歷史規(guī)律”。時隔15年,梁先生在此書再版的補記中寫道,“作為這么重要的一部典籍,它本應有一個更好的譯本。但是我等了這么多年,仍然沒有等到?!?,學者的遺憾,思想的喟嘆,無謂的忽視,耐人琢磨。 講過譯者,再進一步談談作者,這里的作者不是《狄德羅的<百科全書>》的編撰者美國布蘭蒂斯大學的教授斯蒂芬.堅吉爾,是指以狄德羅和數(shù)學家達朗貝爾為首領的200多名《百科全書》的作者隊伍,即“百科全書派”,伏爾泰、孟德斯鳩、盧梭、孔多塞、霍爾巴赫等先賢大哲出沒其間,單陣容就讓后人肅然起敬,難以望其項背。將斯蒂芬.堅吉爾一筆帶過,并不代表對于他的努力的無視,正是由于這位學養(yǎng)精純的法國文學教授,我們才有機會從這部擁有28卷對開本龐大體積、71818個條目、2885幅圖版的煌煌巨著中輕盈的躍出,品嘗由他精心遴選出的62個不失原作風味的條目,推進了《百科全書》精神的普及速度,拓展了其影響的廣度。斯蒂芬.堅吉爾增補的160條考究的注腳更是今人步入法國啟蒙運動殿堂不可或缺的路標和站牌。沒有這個優(yōu)秀的英文母體,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書還不定是什么樣。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得把剩下的篇幅都留給群星集集的“百科全書派”,兩個半世紀前那場偉大的啟蒙運動中的身體力行者。 如法蘭西哲學家兼醫(yī)生的拉美特利所說,狄德羅只借助一個盲人就開導了整個宇宙,而他自己卻被關進了漆黑的監(jiān)獄,(作者按:此處指帶給狄德羅鐐銬的《論盲人書簡》)。一種新思想的萌生,在將人們帶入一片遼闊之地的同時,必然會觸及保守勢力的軟肋,引發(fā)他們無法治愈的肋間神經(jīng)痛,他們開始惱羞成怒,繼而群起圍剿。保守勢力采取手段的匪夷所思和不遺余力,在隱身的歷史中袒露無遺。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在《百科全書》孕育至誕生的二十年里,狄德羅的牢獄之災,伏爾泰流亡英國,作品被當局兩度喊停,都不足為奇,這是先鋒思想需要接受的洗禮,盡管在當事人看來這些無異于一次又一次毀滅性的災難。他們在巨象般的保守勢力的強壓下所呈現(xiàn)出的機敏與韌性,沒有因斗轉星移而變得面目全非,雖然他們跟當局周旋時采用的技巧和手法已經(jīng)不再具備明確的現(xiàn)實意義。在“百科全書派” 內,也并沒有因為工作的崇高讓分歧絕跡,越了不起的事業(yè),內部摩擦的動靜就越大,盧梭和“百科全書派”的割席絕交將內部矛盾推到了無以復加的高度,這是 1758年法國思想界的大變故,更糟糕的是,可能連干將達朗貝爾都不能想像,他自己將要在一年后退出編輯部,和眼下的朋友們分道揚鑣。在這種前方后方均頻頻告急的狀況下,《百科全書》還是一卷接一卷出版,而且創(chuàng)下了4000本的高預定數(shù),這是一個奇跡,是思想主持的一場漂亮卻艱苦卓絕的勝仗。個中滋味,可以想象得出。 還有一個煉獄,來自于書商。在美國史學家羅伯特.達恩頓的《啟蒙運動的生意》一書中,煉獄的締造者被具化為勒布雷頓、龐庫克們,站在思想史發(fā)展的高度來看,這二人功不可沒,盡管他們的目的是打秋風,意圖借啟蒙運動撈上一筆,但他們的確是冒著殺頭的危險來出版“擾亂思想”的文字,與當局斡旋,給狄德羅們資金和社會資源上的最大化的支持,在狄德羅被投入監(jiān)獄后上下打點積極營救,在寫給司法大臣的信中施壓,聲稱長期關押狄德羅將導致他們的破產(chǎn),最終促成了《百科全書》的凌空出世。如果站在狄德羅們的位置來看,書商們儼然就是另一副面孔,當你知道書商之一“布列塔尼人”( Le Breton )顧及到經(jīng)濟利益,惟恐遭審查引火燒人,刪改了《百科全書》后十卷,你就會明白狄德羅在以后絕不肯再見此人的復雜情感。出版者和作者的之間的角力,對作者心智精力的消耗最大,最容易讓人沮喪,又不能逃脫,眼睜睜看著他們在自己的作品上亂動手腳。狄德羅們出賣了自己部分的思想,和書商妥協(xié)、合作,以達到一幫一對紅,直接的結果是使這項偉大事業(yè)的理想光芒大打折扣,估計這是造成“百科全書”派最后分歧一個不容小覷的因素。最終,啟蒙思想勝出了,《百科全書》勝出了,書商也得嘗所愿,不尷不尬的是那幫偉大的作者們。1772年,當《百科全書》的持久戰(zhàn)宣告結束后,狄德羅并沒有享受到夢想成真的喜悅和成就感,相反,他已經(jīng)被拖的精疲力竭,狂熱而煩躁,像一頭長時間被禁錮在鐵籠里的獸。正因為此,他們在學術上是了不起的,在行動上更不同凡響。 堅吉爾的《狄德羅的<百科全書>》英譯本引言是這樣來結束的,“與其說狄德羅的《百科全書》值得我們稱頌,倒不如說它更值得我們一讀。”,其實在兩百年后的今天,《百科全書》的某些條目已經(jīng)被顛覆被重新演繹,某些觀念也戴上了18世紀的鐐銬,烙上了那個時代特有的印記,散發(fā)出嗆人的塵埃的霉味,與其說《百科全書》文本值得一讀,倒不如說它的著述者和譯介者更值得人們下力氣去了解,他們的行狀本身就是一本深沉的書,或許和他們的作品稍有出入,然而對我們最有益的東西慣常就藏在這些旮旯里。即使是有缺憾的行為,也比天衣無縫的理論更彌足珍貴,離真的啟蒙更近。 (《狄德羅的<百科全書>》,花城出版社,梁從誡譯,2007.07,定價28.00元)
狄德羅的百科全書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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